竹下青禾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颤抖。台灯昏黄的光晕里,钢笔字洇开的墨迹像凝固的血珠。祖母清秀的日文记述正在纸页上流淌,突然被阴影覆盖——老管家陈伯佝偻的身影立在门边,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按在紫檀木镇纸上。
“小少爷在看夫人的日记啊。“陈伯的吴侬软语裹着窗外雨声,“这册子老爷子找了好些年“
青禾后颈一凉,日记里滑落的照片飘到膝头。1956年穿将校呢的祖母身旁站着面容清癯的年轻人,竟与姑妈书房里那张1938年的宋雨村烈士遗照有七分相似。
“这是段安国同志,1956年调到夫人身边的警卫参谋。“陈伯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照片,“朝鲜战场下来的烈士遗孤,夫人总说在他身上“老人喉结突然滚动,“看见故人影子。“
青禾指尖猛地一颤,照片边缘在膝头割出红痕。陈伯浑浊的瞳孔泛起异光“五六年台风天,刘司令在码头抗灾,回头就看见段参谋撑着油纸伞,半幅军装都淋透了罩在夫人肩上。“
琉璃镇纸突然被重重一拍,惊得窗外芭蕉叶雨珠簌簌滚落。青禾这才发现镇纸纹路里蜿蜒的暗红并非琉璃花纹,而是干涸的血迹。
“老爷子摔了望远镜,镜片扎进掌心都不觉疼。“陈伯突然挺直佝偻的背,用山东口音模仿刘司令暴喝“查那个小白脸!查他三代!“旋即又坍缩回吴语“可段参谋档案清白得很——父亲段志勇是四野老兵,平津战役牺牲的。“
青禾攥紧照片边缘,指节泛白。窗外惊雷炸响,玻璃上投下扭曲的树影,恰似当年伞骨的倒影。陈伯的声音在雨声间隙里,愈发沙哑“夫人心里明白,老爷这猜忌一旦起了,就没个完。为了护住段同志,她找了个由头,托人把段同志调到了军分区。”
老人枯瘦的手指,突然痉挛般抓住琉璃镇纸,指节泛白。“段同志调去军分区那天,夫人把思语小姐生父生前一直用的钢笔,别在他胸前。”&nbp;陈伯喉间发出古怪的咕哝声,“段同志红着眼,欲言又止。他才二十岁,哪能明白,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。”
窗外一道闪电划过,照亮老管家沟壑纵横的脸。青禾这才发现,老人左耳缺了一小块耳垂,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削去的。
“后来,也不知是巧合,还是有人故意安排。新来的高警卫员一报到,所有人都惊住了。”&nbp;陈伯的指甲抠进镇纸的血纹,“这孩子眉眼有七八分像段同志,连翻文件的习惯都一样,活脱脱像夫人记忆里早已经牺牲的亡夫。夫人当场就失了态,要知道,夫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。”
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窗棂,陈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痰液里带着铁锈味“段同志到了军分区,憋着一股劲,没几年就升到了政委。后来响应号召去地方支左,在当地一所学校,遇见了一个女学生。第一眼看到那姑娘,段同志整个人都愣在原地。旁人都说,这女学生……&nbp;咳咳……&nbp;和夫人有七八分相似。后来,他就娶了那女学生。”
雨势越来越急,檐角铜铃在风中乱撞。陈伯的声音忽然压低,像在讲述什么禁忌之事“谁能想到,1965&nbp;年,他带着军管会杀回大院,段政委突然检举夫人里通外国。信里字字句句,都揪着夫人当年留日的过往。”&nbp;青禾浑身一震,眼中满是震惊。
突然一道闪电劈亮走廊,青禾在刹那的惨白中,看见陈伯松弛的眼皮下,渗出浑浊的泪“当时老爷已经被隔离审查了,可听说这事之后,还是暴跳如雷,立马打了报告和夫人离婚。离婚后没多久,老爷结束审查,不仅调到西南军区,还升了职,军衔也更高了。夫人这边,离婚报告批下来那天,吞了整瓶阿米妥钠,好在审查人员发现及时,把她送去了医院。”
老管家喉间的痰音,突然变成尖锐的嗤笑,缺角的耳垂在闪电中泛着青紫“可谁又能想到,1972&nbp;年尼克松访华,前脚刚走,老爷就托人往五七干校捎了盒杏仁糖。听说夫人年轻时就爱吃甜,刚结婚那会,老爷一有空就去上海给她买霞飞路的杏仁糖。”
雨幕在玻璃上蜿蜒成河,老管家陈伯的咳嗽声渐缓,喉间那声尖锐的嗤笑,在惊雷的余韵里,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。“小少爷,你祖母命硬,熬过了那些日子。尼克松访华后,风向变了,上头结束了对她的审查,调任南方,成了省委书记。老爷那边,也托了不少关系,很快就递上复婚申请。”
雨声中传来瓷器碎裂般的冷笑,青禾这才发现,是陈伯在嗤笑“所有人都说,这是老爷运作的结果,毕竟那时候……”&nbp;他浑浊的眼珠转向窗外交错的雨丝,“毕竟那时候老爷已经是西南军区副司令员了。”
惊雷炸响的刹那,陈伯枯瘦的手掌突然扣住青禾手腕“复婚之后,老爷仍在西南军区任职,祖母则住在南方省委大院。虽说相隔千里,二人书信往来从未断过。”&nbp;陈伯枯瘦如柴的手指,轻轻抚过琉璃镇纸,干涸的血迹在昏黄灯光下,透着隐隐暗红。“可我心里清楚,夫人心里一直有个结。每次收到老爷的信,她都会盯着信纸看很久,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情绪。”
窗外的雨势渐渐变小,老管家陈伯的手指从琉璃镇纸上滑落,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。“小少爷,自复婚之后,他俩一直靠书信联系,再没见过面。夫人忙着南方的工作,老爷也被军区的事务缠住了。”
青禾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下愈发凝重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日记泛黄的纸页。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……”&nbp;陈伯的声音突然沙哑得厉害,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喉咙,“夫人走的时候,老爷第一时间从西南赶了过来。追悼会上,我瞧见他的手一直在抖,眼眶深陷,头发全白了。”
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渐渐停歇,只有偶尔的雨滴声,在静谧的老宅里格外清晰。“那天,除了老爷,还有两个女人也来了。一个是思语小姐,另一个,听说是位日本投资商,叫大岛直子。”&nbp;陈伯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复杂的光,“我第一眼看见你,就知道你是大岛直子女士的孩子,是夫人的后人。你和你母亲太像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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